好思想,坏思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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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是一座城,北京是一座城。我要远离你,故园以及诗歌,我要到这座城里去读书、喝酒,并且放弃方言和纯朴乡土,在工业天空下平凡生活、虚度光阴。那一年,少年十八岁,他来到王二从小生活的这座城市生活,他写诗,他怀念——那雨水充沛的南方家乡。
十八年后,这座城市变得更繁华更拥挤更富裕更无聊更热闹更浮躁,它就像八爪鱼一样,疯狂地攫取来一位又一位年轻热情的少男少女们。——去那些配上你的野心的城市去生活吧!
灵魂选择自己的伴侣,少年选择自己的城市。灵魂选择自己的伴侣,少年选择自己的城市。一位又一位小伙伴在我的蛊惑下,背着行囊,走出北京南站,来到五道口。
然而,生活并不会尽如人意。今天下午,我的面前,是两位正在为新工作发愁的新同事。他们是刚入职没多久的产品经理。产品经理也许是互联网公司试错成本最昂贵的工种,就像飞机驾驶员一样,他们必须带着整个飞机上的团队穿越烈烈罡风,平安抵达终点。
—— 什么?品味?
—— 品味是个什么鬼?
是的,如果说产品团队的核心能力有三:商业设计;产品架构;运营体系,对于产品团队来说,最容易提高的是产品架构能力与运营能力;最难提高的是商业能力。经济学训练,恰巧是绝大多数产品经理训练忽略的部分。以至于我带一个新的产品团队,一定会读大量经济学经典著作,从利润模式到行为经济学。
然而,无论商业能力,还是产品信息架构能力与运营能力,我培训产品团队第一课却是: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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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是个什么鬼?品味这个词就像战略一样,在工作中经常出现,却混乱不堪。人们关于品味的最大误解,在于将品味等同于追逐潮流。就像怀特所写:
我进城时,常常注意到人们翻改衣服,为的是追逐潮流。不过,上一次出行,在我看来,人们似乎还翻改了他们的思想——收紧信仰的腰身,截短勇气的衣袖,比照历史新近一页的时兴设计,为自己搭配了全新的思想套装。
追逐潮流是事后诸葛亮;品味是提前预判。例如,在陶潜去世后的几百年中,他的影响十分轻微。《晋书》将他列为典范的隐士,而不是文学家;钟嵘《诗品》也只将他的作品列于中品。
然而,有品味的创造者却能提前预判,在人们没有发现芝兰的时候,闻见其香。他就是王维。试看王维的《赠裴十迪》:
风景日夕佳,与君赋新诗。
淡然望远空,如意方支颐。
春风动百草,兰蕙生我篱。
在这首诗歌中,王维在向陶渊明的「山气日夕佳」致敬。王维的篱边生长着兰蕙,陶潜采菊东篱下,那影影绰绰的南山半坡上,有鲜花美人。
到了今天,人们提起盛唐诗人——中国历史上那个最璀璨的诗歌年代,你常常只记得李白杜甫白居易三位。所谓李白第一杜甫第二,宇文所安却与众不同,格外推崇王维而非李白。人们将王维定义为一个田园诗人,宇文所安却发现了王维的另一面:
我非常喜欢王维,他不是一个真正安静的诗人,却是一个用很大力气让自己安静下来的人,就像「安禅制毒龙」这样的诗句,反倒显得他特别有力量。再比如描写一次日落、一只飞鸟落下的时候,一般人是以太阳为参照物的,因为太阳是巨大的、是永恒的,可是王维那里的太阳却是以鸟为参照物的,「落日鸟边下,秋原人外闲。」
你看,这就是品味!品味正是一种对作品的嗅觉,久入芝兰之室不闻其香;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一流创造者常常具备一流的品味。正如王维发现陶潜;宇文所安发现王维。又如坎贝尔在美国科幻黄金时代发现阿西莫夫;夏志清在 1961 年发现钱钟书与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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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好的品味?好的品味,它倾向那些符合自然,节省人们心力的作品。如同语言学的 zifp 定律告诉我们的一样,人类语言符合幂律分布。同样,在好品味的作品中,你看不到太多拗音涩词、枯涩意象。好品味的文学作品,它像白居易诗词一样,老妪能解;好品味的绘画作品,它是像中国画一样,自然、星空,熟悉情景一一在目,却是「月涌大江流」的意象;好的音乐作品,虽然有时它会像巴赫一样,复杂再复杂,但是依然遵从了特定的模式。
好的品味,它倾向那些含蓄的、暗示的作品。《金瓶梅》开篇写秋,那种秋是真实的秋。即使是西门庆这样的人,作者也写出了西门庆之真诚。在一块破烂抹布的肮脏褶皱中,你能看到他的灵魂。那些肉欲纠缠,那些现实生活中的脏兮兮,一旦诉诸笔墨,却是美。西门庆离世,依然是个秋天。从一个秋天到另一个秋天,这是含蓄的;这是暗示的。
好的品味,总是看上去简单,却常常来之不易。如卡夫卡烧掉自己书稿;又如海明威修改《老人与海》结尾稿件三十七次。伟大的创造者总是拒绝、拒绝、再拒绝发表自己并不成熟的作品——因为他的品味在抵触。
好的品味总是有傲气的。如天,如地。自然立于世间,无需向他人屈服,如明斯基第二法则所言:光做事还不够。我们还得立在那里。因此,好的品味是原创的、排他的。伟大的创造者必然会尽量避免吹捧同时代的伟大创造者。好品味为自己背书,无需任何同时代的人来背书。对于新手来说,练习创造的第一步,就是删掉自己作品中「知名、著名」等词。
最后,好品味不会追求体系。什么样的体系,能抗住时间的磨砺?什么样的体系,能红颜不老?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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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社会一直推崇品味。对有好品味的人趋之若鹜。然而关于如何提高品味,知之甚少。假设你将品味看作一个可以提高的能力,那么,你会发现,你很快陷入了一个思维死循环:
因为一流创造者,如王维、宇文所安有好的品味,所以他们是好的创造者;而因为他们是好的创造者,所以他们有好的品味。
按照我的「最小行动」理论,如果的确存在一个能够提高品味的「最小行动」,它是什么?当今天,我与这两位年轻同事讨论时,他们很快拿出了一个又一个答案:
占有大量一手信息:像开智社群提倡的一样,多看一手高质量的信息,如一手论文?
认识很多有品位的人:认识很多有品位的人,如王维、宇文所安?
不断输出作品:练习练习再练习,输出很多。
然而,这些答案又很快都被我否定了。
占有大量一手信息?你看,乔布斯从来不看论文不混小圈子,我们能说他品位差吗?
认识很多有品位的人? 你看,毕加索从小在妓院厮混,一生放荡不羁,后宫无数,你能说他品位差吗?
不断输出作品?作品很少,但品位不错的创造者也数不胜数吧?
当一个答案只适用于部分领域,那么它们不足以构成一个提高品位的「最小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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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品位的真正秘诀是什么?平衡。提高品位的秘诀不在于信息、信任与价值单个维度,而在于三者的平衡。这是一个立体的图,XYZ三个坐标轴。假设 X轴是「信息」(information);Y轴是「信任」(trust);Z轴是「价值」(value)。我们会发现,好品位的创造者在三个维度上的特征如下图所示:
即使这位好品味的创造者还处在蹒跚学步期间,他在三个维度上占有的刻度都较小,但是他依然拥有很好的平衡:有作品,创造了新的价值;这些作品给这批小圈子的师友提供了新的信息量,并与这些师友建立了信任,得到了小圈子的师友认可。
最经典的例子莫过于爱因斯坦。爱因斯坦的质能互变公式是体现了非凡创造力的巨大成就。当时,爱因斯坦于1905年在《物理学纪事》上发表了一篇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文章,认为质量(m)可以通过公式E = mc²(这里的c代表光速)转化成能量(E)。尽管爱因斯坦的文章写得非常精彩,且具有独创性,但是其中仍然谬误百出,根据后来一项研究的结果,至少有23处错误。
然而,判定爱因斯坦的创造力依赖于一个专业社群的品味。美感对于物理学家来说,正是第一道关卡,丑陋的事物在物理学世界中无法生存。正如哥白尼不认同托勒密的体系,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是,他觉得托勒密提出的偏心等距点毫无美感。这些物理学家之所以普遍接受爱因斯坦的理论,正是因为他们的品味在说话——这个公式真他妈的太美了!
这个专业社群的人数往往比人们想象的要小得多。只要少数物理学家承认,爱因斯坦的理论就会进入现代学科体系的传播体系,爱因斯坦的创造力因此得以发现、传播。成千上万的人就接受了这一微小领域的判定,在并不理解它的情况之下,惊叹爱因斯坦的创造力。
反之,那些只强调阅读一手论文,获取一手信息,但输出很少,没有与专业社群建立信任关系的人,我将其称之为「书呆子」;那些只创造了价值,却没有贡献原创信息,同样没有与专业社群建立信任关系的人,我将其称之为「土豪」;认识无数人,却没有作品,没有输出独特信息的人,我将其称之为「交际花」。如下图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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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品味来之不易。它与钱、头衔、圈子都没关系。更多与简洁、美、创造有关系。一个在计算机科学领域非常有品味的研究者,也会推崇不靠谱的心理学理论。这意味着他的经验给他在计算机领域带来了好品味,然而,他却无法走出「知识的诅咒」。
对于年轻创造者来说,一个常见的误区是:关注大量微信公众号、关注大量产品动态;阅读大量论文。如果你与人交流,常有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之感。很可能过去十年,你读的好书没超过100本。写读书笔记,百千万,区分开不同类型的人。但是,好品味在于「平衡」:价值、信息与信任三者的平衡而非单向输入。
因此,诺奖得主钱德拉塞卡与司马贺都鼓励少看文献。如果你将垃圾文献与精读文献混在一起,会让你看轻它的突破、重大意义。司马贺在 1991 年春,于美国卡内基·梅隆大学心理学系发表了一个著名的演讲:如何发现科学之美?在这篇演讲中,司马贺认为跟踪文献毫无意义,年轻科学家更应该关注人:
在期刊激增的当代,「跟踪」不可能实现,甚至在一个世纪之前就不行了。及时定期地阅读期刊杂志是和每天读日报一样发疯而浪费时间。那么,我们怎样才能不断地得到信息和学习呢?首先,一个人要逐步积累可能感兴趣的领域中的朋友。朋友会让你注意他们自己的工作领域或其邻近领域中的真正重要的和惊人的进展。
在这篇演讲中,司马贺还描述了他心中的科学之美:
美学价值。一个解答会被认为是有价值的,如果它在数学上是美的。许多科学家认为麦克斯韦(Maxwell)方程或狭义相对论的闵可夫斯基(Minkowski)时空表示形式是科学问题的美前解答,而不管它们可能具有的任何其他价值。美并不总需要是数学上的。用自然选择解释进化有着它的定性的美,这里与任何数学没有关系。我们从中看到的是某种有力的简单性。在「市场价格是供给量等于需求量时的价格」。这类原理中,我们看到了同样的品质。
友人安先生在《追时间的人》一书中同样以自己的亲身体验,建议在一个信息过载时代如何应对信息洪流:
我现在面对信息过载的方法是:不要面对信息,而要面对人。比如如果我自己去看人工智能的报道,我效率很慢,但在开智社群,我就不会丢掉最重要的信息。也就是说,到头来,信息不重要,信息承载人最重要。这是我沉浸在信息过载社会多年的体会:信息原来不重要。所以我现在反而更加强调时间超前的地理性。
信息过载的解决方案是什么?就是信息不重要,信息承载人才最重要,你得去和时间最前端的人群连成小社群。
还是这位安先生,写过一篇文章:《拖延和贫穷的共同点》。在这篇文章中,他介绍了一个有待商榷的研究,但结论我很认同:
当你特别穷或特别没时间的时候,你的智力和判断力都会全面下降,导致进一步失败。
对于起点较低的穷孩子来说,提供无限量供应的好书,的确可以提高品位。
登高楼,临大川,读一手经典,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德五读书,成为一名好品味的人最简单的方法也许是:多读书多输出多与时间源头的创造者建立信任关系并保持平衡。
小结
好思想,好在鲜活证据;好思想,好在思维的抽象级别高;好思想,好在品味。正如 Paul Graham 所言:
优秀作品的秘诀就是:非常严格的品味,再加上实现这种品味的能力。
雨是一生过错,雨是悲欢离合,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珍贵。但愿你,在春天在夏天在冬天,在秋天,离离原上风中摇曳,以一颗有思想的青草姿态,面对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