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思想,坏思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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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还是学生时,你习惯的一切:单调的宿舍、刻板的制服、无聊的早操、不变的同桌、不容置疑的老师,他们都在告诉你一件事情:请与同学保持一致,遵守规矩。然而,当你开始工作,你听到最多的建议却是:要有自己的思想。一位拥有独立思考能力,自我驱动,技能过硬,永远学习的工程师往往在硅谷被看做 A+ 人才。
这是一件颇为奇怪的事情,尽最大努力模拟社会的学校,却向那些年轻人们反复灌输一件事:请与同学保持一致,遵守规矩。学生能获得的好评价常常是:听话、好学、聪明;当你的老师说你很有思想的时候,往往会惹来爸爸妈妈怀疑的眼神。
是啊,社会喜欢与鼓励那些有好思想的人。然而,学校在不断暗示你:请忘记你的那些乱七八糟,幼稚粗糙的思想吧!慢慢地,带着老师的呵斥与同学鄙夷的眼神,你开始了工作。只是老师开始成为上级;同学开始变为同事。你习以为常地接受周边推送来的一切观念。甚至有一天,你用来思考的 idea 也来自周边的推送;你的质疑是来自社会默认的质疑。每一天,你只是工作,工作,工作,你渐渐忘记了:什么是好思想?什么是坏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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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 年,我创办了第一家公司。有一天,一家媒体记者通过好友找到我。那时,我是一位初出茅庐,没有媒体经验的创业者,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说了。于是,在最终正式发表的媒体报道中,留下了讲自己黑历史的大实话:
创业之初,我们公司做学生心理健康软件,是我自己开发的,但是几个月都没有打开局面,我单纯地认为是因为软件面对的市场太狭窄,于是开始做面向企业的心理软件,用了几个月时间,公司一直亏损,我都不去管。后来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社会事件,使得教育部开始重视大学生心理健康,公司获得大额订单,我的公司可能已经关门了。我的开发工作其实与公司运营没有关系。
十多年过去了,那家差点倒闭的公司竟然还存在。你看,如果想当然地接受「开发对于一家创业公司来说,非常重要」或者「企业市场大于学生心理健康市场」,那么,今天老阳就不可能在这里安心来写这篇文章。显然,这些十年后看上去正确无比的陈词滥调都是「坏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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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坏思想普遍具备一个什么样的特征呢?且看一个草包族科学家的故事。
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偏远的南太平洋小岛上住着一些土著。当时,盟军飞机在这些小岛上周转物资。土著们在帮忙装卸的过程中,能够从中获益。战后,盟军飞机不再来临。土著们怀念那些有面包的旧日时光,于是,这些未开化的土著,搭建了飞机滑行的跑道,在两边点上火,盖上小屋。土著们每天坐在那个小屋里面,有的头上带两块椰壳——这是天线,假装是领航员,等待那满载面包的飞机降落。
土著们每件事情都做对了——有跑道;有领航员;有导航小屋,看上去跟大战期间没有区别。然而,没有飞机降落。这就是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费曼多次讲过的一个故事——「草包族科学家」。土著们给思想套上了一层神似科学的外壳,然而没有用,事实上缺乏了最重要的部分——没有飞机。
这就是好思想与坏思想的第一个区别:有没有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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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思想侧重鲜活证据,坏思想侧重说服自己或他人。坏思想或者没有证据;或者证据陈腐。坏思想就像那些草包族科学家一样,他们振振有辞,具备了一切思想外壳:有观点;有逻辑;有小结;有说服力;有感人故事。然而,少了最重要的一点:鲜活证据。一切不可以拿第三方证据进行比较或者论证的思想/观念/理念/,对于「工作」是没有意义的!
在带团队的时候,我最怕与人讨论所谓「理念」。2015年,安人心智旗下又诞生了一家子公司,嗯,这就是大家熟悉的「开智学堂」。新来的小女孩能干且勤奋,但初出职场。有一天晚上,在开完例行月会后,她带着我们几位同事陈述了她关于教育理念的一大堆看法。
那是晚上十二点了啊!在五道口热热闹闹的咖啡馆一条街上,像我们这样激情澎湃讨论的团队不少。我爱这样的城市这样的青春热情这样的市井雄心。然而,我不爱这样的讨论。因为,这样的讨论只会带来两个结果:
我认同你的理念,会如何?
我不认同你的理念,又会如何?
当理念与证据发生冲突时,你向谁妥协?显然,证据而非理念。一般来说,在职业生涯早期,同样两件事情,选择更难的那件放手去做吧。相信理念,坚持自己的理念容易?还是努力获得鲜活证据,发现人们不太注意的证据更难?
所以达尔文曾言,碰到不太相信的,会立即写下来,否则隔了一段时间,大脑会本能的拒绝相信。数学给予再高评价也不过分,因为它是人类心智皇冠,唯有数学,才能提供思维最高抽象级别的鲜活证据。同样,我的五大元学科理论中,认知科学 & 神经科学 & 心理科学为什么重要?因为它教会了人们拥有好思想的第一步:操作主义。(什么是操作主义?未来详述,感兴趣读者可以参阅斯坦诺维奇的《这才是心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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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更容易相信一位成功人士的所谓理念,却常常忘记去寻找级别更好的证据、更鲜活而非陈腐的证据。证据同样有高下之分,究竟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就像我一般将图书分为坏书、可用的书、力作、杰作与神作五类一样,我常常采取一个这样的框架培训新同事,将证据分为五类:坏证据、可用的证据、有力证据、杰出证据与神一般的证据。
什么是坏证据?那些没过脑子的话。这些话,常常出自四位名人:牛人甲、路人乙、老板丙、家人丁。这些证据,最快扔掉即可。只有一类例外,当你早期追随的那位师傅。人同一时间段,只能有一位师傅。对于这位师傅,无条件信任,就像这首禅诗所说的一样:
修行之道
关注大师的言行,
跟随大师的举动,
和大师一并修行,
领会大师的意境,
成为真正的大师。
年轻人一个常见的问题是,我们常常过于相信牛人甲、路人乙,却带着挑剔地眼光来「批判性学习」那位最信任的师友。都批判了,怎么建立师徒信任?怎么快速从学徒成为大师?怎么放心让大师将衣钵交付于你?
可用的证据往往来自质性研究、临床经验或专家委员会报告的权威意见;有力证据则主要来自:
A. 设计良好的非随机对照试验中获得的证据;
B. 设计良好的队列研究或病例对照研究(最好是多中心研究)的证据;
C. 多个时间序列的、带有或不带有干预研究得出的证据。
A 类证据 => 强于 B 类证据 => 强于 C 类证据。其中重要的非对照实验结果,有时也可以作为 C 类证据,比如,19 世纪 40 年代青霉素的发明。
杰出证据从至少一个设计良好的随机对照临床实验中获得,按照现在流行的牛刊审稿要求,甚至往往会要求至少三组以上的实验。神一般的证据则常常来自数学推演获得,当前这一个时代无法验证,但是在未来条件成熟后,却罕见地改写了 N 个时代的规则,如达尔文、爱因斯坦与费曼,他们穷尽心力,使用一个时代既有的知识,却揭示人类在下一个时代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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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盲实验是证据分级重要的分水岭。是否理解双盲概念,构成了人们认知能力的重要标尺。汇集全世界聪明人的 Edge 网站,有一年的问题是,「有哪些科学概念能让你变得更聪明」?
《自私的基因》作者道金斯选择了「双盲实验」。他甚至认为你无需亲自操作过「双盲实验」,你只需要理解其原则,领悟到为什么有必要这么做,就能感受到其优美。如果每个学校都教学生做「双盲实验」,那么会提高学生五方面认知能力。具体来说,包括以下五方面的认知能力:
你会学会不从零星轶闻中归纳出普遍结论;
你会学会一个貌似很重要的结果可能只是偶然发生;
你会理解排除主观偏见有多么困难,你会开始尝试放弃崇拜权威和个人观点;
你会学会不再接受那些非科学疗法和那些假冒医生的江湖骗子;
你会学会更加广泛地使用批判性思维的习惯,这不仅会提高你的认知能力,说不定能拯救世界。
为什么双盲实验如此重要? 因为它恰恰全方位提高了人们的「理性思维能力」。具体参见我给斯坦诺维奇的《超越智商》写的推荐序:「理性:重新定义人类认知能力」。从概率思考到批判性思维,「双盲实验」可以帮助你建立理性思考能力,练习「反直觉」思考能力,并获得「好思想」。
小结
正如斯坦诺维奇所言:
知识精英独自享用了现代科学的成果。… 留给普罗大众的都是出现在我们科学史之前的故事。… 这是一种未来的科学唯物主义的场景。经济层面的无产者被消灭殆尽,取代他们的将是知识层面的无产者。
伴随社会日益温和,裸猿们的主战场转向智力竞争与信息竞争,直接的暴力竞争渐渐减少。思想自由与财务自由相互佐证,现在,是时候,知识无产者迈出自我解放的第一步——用鲜活证据说话。